界面新聞記者 | 趙孟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一項近期發(fā)表在《中華醫(yī)學雜志（英文版）》（Chinese Medical Journal）上的研究，或許能為關于生育的社會討論提供一些科學依據(jù)。
這篇題為《基于50萬中國男女的前瞻性隊列研究：子嗣數(shù)量與全表型疾病及死亡風險的關聯(lián)譜》》（A phenome-wide spectrum of morbidity and mortality risks related to the number of offspring among 0.5 million Chinese men and women: A prospective cohort study）的研究，由北京大學公共衛(wèi)生學院孫點劍一副研究員等學者完成。該研究基于中國慢性病前瞻性研究項目（CKB），對超過51萬名中國成年人進行了長達12年的追蹤調查。這項研究試圖回答一個看似簡單卻極為復雜的問題：生育子女的數(shù)量，究竟如何影響父母的健康與壽命？
研究發(fā)現(xiàn)，子女數(shù)量與父母健康存在復雜的關聯(lián)：無子女者面臨更高的精神疾病、心血管疾病風險，患有慢性病的無子女男性和女性死亡風險分別比有子女者高37%和27%；但子女數(shù)量并非越多越好，女性每多生一個，乳腺癌風險降低18%，但膽石癥風險增加4%。
從死亡率看，男性患者每多一個孩子，死亡風險降低4%，但女性患者的最低死亡風險出現(xiàn)在三到四個子女之間，呈現(xiàn)非線性關系，這表明生育對健康的影響是多維度的，既涉及子女提供的情感和經(jīng)濟支持，也包括撫養(yǎng)壓力、生活方式改變等復雜因素的交織作用。
具體來看，在納入研究的21萬余名男性中，僅有2.9%的人沒有子女；而在30萬余名女性中；這一比例為1.4%。這些無子女的人群，在健康結局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劣勢。
心血管疾病方面，無子女男性的總體風險比有一個子女的男性高出10%，缺血性心臟病風險高17%。女性無子女者患缺血性中風的風險則高出11%。
更為嚴峻的是死亡率數(shù)據(jù)。在研究中,28.2萬名患有慢性病的參與者中，無子女的男性患者死亡風險比有子女者高37%，女性患者則高27%。每千人年的死亡率,無子女男性為28.38，而有一個子女的男性僅為7.90；女性的對比數(shù)據(jù)分別為15.03和3.66。
最引人注目的發(fā)現(xiàn)是精神健康領域。針對精神分裂癥及其他精神障礙，與有一個子女的人相比，沒有子女的男性風險高出39%，女性風險則高達近2倍。在整體精神和行為障礙方面，無子女男性的風險高出56%，女性高出34%。此外，沒有子女的男性患癡呆癥的風險更是激增了170%。
有觀點認為，精神疾病往往在25至35歲之間首次發(fā)病，這恰好是生育的黃金年齡?；加芯窦膊〉娜耍捎谏鐣δ苁軗p，本身就更難建立家庭、生育子女。
然而，這項研究并非簡單地支持“多生多?！钡膫鹘y(tǒng)觀念。研究顯示，子女數(shù)量與健康的關系，呈現(xiàn)出遠比想象中復雜的圖景。
對男性而言，有兩到三個子女似乎能在某些方面帶來健康益處。與獨生子女家庭相比，有兩個子女的男性患精神分裂癥及相關精神障礙的風險降低35%，有三個子女的降低44%。有兩三個子女的男性,缺血性心臟病風險也降低約7%。
女性在生育數(shù)量上的健康效應更為顯著，尤其體現(xiàn)在乳腺癌風險上。與只有一個孩子的女性相比，有兩個孩子的女性乳腺癌風險降低18%，三個孩子降低39%，四個及以上孩子則降低51%。研究顯示，每多生育一個孩子，女性乳腺癌風險就降低18%。
但多子女也并非沒有代價。研究發(fā)現(xiàn)，女性每多生一個孩子，患膽石癥和膽囊炎的風險就增加4%。有四個及以上子女的女性，這兩種疾病的風險比獨生子女母親高出17%。研究者認為，這可能與孕期飲食變化導致的代謝狀態(tài)改變有關。
更令人擔憂的是呼吸系統(tǒng)疾病。無論男女，有四個及以上子女的人群，患慢性阻塞性肺疾?。–OPD）的風險都顯著升高——男性增加13%，女性增加16%。研究者推測，這可能與家庭規(guī)模擴大導致的室內(nèi)空氣污染加劇有關。在中國許多地區(qū)，較大的家庭意味著更多的固體燃料使用和更擁擠的居住環(huán)境。
那么，從健康角度看，究竟生幾個孩子最為理想？
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對于男性患者而言，每多一個孩子，死亡風險就降低4%。但這種保護效應在兩個子女時開始減緩。對女性而言,情況更為復雜：死亡風險最低的并非子女越多越好，而是出現(xiàn)在三到四個子女之間。
這意味著，生育對健康的影響是多維度的。子女可以提供情感支持和經(jīng)濟幫助，但撫養(yǎng)過多子女也會帶來慢性壓力、焦慮和睡眠剝奪等問題，最終影響健康。
值得注意的是，這項研究的參與者主要出生于1949年至1979年之間，他們的生育經(jīng)歷橫跨了中國計劃生育政策的不同階段。其中，約有60%以上的人有兩個或更多子女，這在當前低生育率背景下已難以復制。
研究者也提醒，對論文得出的結論需要謹慎對待。
首先，研究本身存在一些局限。研究者坦承，關于無子女者是主動選擇還是因不孕等因素被動無子的信息并未收集。主動無育與被動不育，在生活方式、心理狀態(tài)等方面可能存在巨大差異，但這項研究無法區(qū)分。
其次，因果關系的方向并不總是清晰的。無子女者更高的疾病風險，究竟是沒有子女導致的，還是因為疾病本身影響了生育能力？研究顯示，無子女群體往往教育水平較低、收入較少、對生活滿意度更低——這些因素本身就是健康的重要決定因素。
更重要的是，該研究反映的是過去幾十年中國社會的狀況，當時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醫(yī)療條件、養(yǎng)老模式都與今天大不相同。在那個年代,子女是老年人最主要甚至唯一的依靠；而今天，社會保障體系已相對完善。
界面新聞注意到，在社交媒體上，這項研究很快引發(fā)了兩極分化的反應。一些人認為，這為“鼓勵生育”提供了科學依據(jù)；另一些人則質疑，不能用健康風險來綁架個人的生育選擇。
事實上，研究者本身也強調，這項研究的主要價值在于為未來的基礎研究和因果關系探索提供線索，為政策制定者提供參考，而非直接指導個人的生育決策。
當前中國面臨的低生育率問題，其根源是多方面的，比如高昂的養(yǎng)育成本、激烈的教育競爭、女性職業(yè)發(fā)展的困境、社會支持系統(tǒng)的不足，以及年輕一代價值觀的轉變。單純強調生育的健康效應，顯然無法解決這些結構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