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期主持人 | 尹清露
父親節(jié)剛過去沒多久,這一天似乎與母親節(jié)和諧友愛的討論氛圍截然不同。有不少網(wǎng)友表示,自己和父親的關系十分復雜、難以言說,引起對于父職缺失的又一波批判;“人物”雜志于6月16日發(fā)表的文章《第一代「海淀媽媽」和女兒的「雞娃」陰影》也讓許多人產(chǎn)生共鳴,想起自己也有一個同款媽媽。原生家庭是一個常熱話題,但每次都可以精準揭示出某種隱痛,一種既愛又恨的復雜感受。
我也會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一些國內(nèi)家庭的共通之處,我的家庭已經(jīng)足夠幸福,我沒有被“雞娃”,但是來自母親的期望有時也讓我焦慮。就像人類學者閻云翔去年在一篇專訪中所說,代際之間的親密關系上升了,但同時,家庭也變成了一個要去經(jīng)營的項目,父母大量介入子女的生活、工作等選擇。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經(jīng)提出,中國并不存在西方意義上的個人主義,當我們從集體中脫嵌,社會風險轉(zhuǎn)嫁到個人身上,我們又會回到家庭中尋求保障,成為“關系中的自我”。另一名研究非西方社會親屬關系的人類學者Marilyn Strathern也發(fā)現(xiàn),她的研究對象并不是不可分割的堅固個體(individual),而是與上一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的“可分之人”(dividual)。
不過好在,成年后的我們有了更強的反思能力,當我們回溯和父母的關系時,也會多出一些新的理解,并能夠和他們保持一種更合適的距離。我小時候和媽媽更親,但長大后會反思這種親近意味著什么,比如我媽的性格比較女強人,她會督促我要有上進心,這種督促反而讓我變得自由散漫,失去自覺性。近幾年來,我意識到這種反向影響力的存在,開始嘗試接受她的建議,試著生活得更自律一點。我和父親的關系也經(jīng)歷過變化,兒時和我爸的交流并不多,長大后才更加了解他,比如他寫得一手好書法,這讓我發(fā)現(xiàn)我倆其實挺像的,都有一些自得其樂的小愛好。
成年之后,我們?nèi)绾沃匦吕斫飧改福M而理解自身?較為理想的家庭關系是怎樣的?而我們又如何看待對于東亞家庭“有毒”的指責,以及有關家的復雜敘事?
什么是長大?沒有人是完美的成年人

林子人:我和我媽關系更親近。我媽是一個女強人,在職場上大放異彩,而且性格豪爽,無論走到哪里都能和人打成一片。進入中學特別是高中之后,我和我媽的關系就像是朋友,我特別喜歡聽她講她工作上的事情,因為她在聊到自己工作的時候,像是整個人都在發(fā)光。她可以說給我樹立了一個榜樣,告訴我要努力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職場女性,發(fā)揮才干,創(chuàng)造價值。
對我爸則是隨著成長逐漸祛魅的復雜感情(笑)。客觀而言,他在“中國式父親”中實屬不錯,親力親為地參與育兒(我小時候上鋼琴課都是他在監(jiān)督,中小學時期的數(shù)學題也沒少得到他的指點),但他也是讓我在日常生活中看清父權社會本質(zhì)的那個人——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媽抱怨過多少次我爸不做家務,但好像他們之間的性別分工也一直沒有什么改變,仿佛默認了我爸就是什么都不會,沒辦法。另外,明明我媽是那個更外向、能力更強、社會關系更多的人,但在對外的時候她總要刻意表現(xiàn)得比我爸低一頭,聲稱我爸才是家里的主心骨和做決策的人,因為要“給男人面子”。還有,我爸在家里做錯事從來不道歉。這曾困擾我許久,直到我理解了“不道歉”是等級制社會中上位者自認為“應得的權利”。
葉青:我比較好奇大家內(nèi)心真的有那種很強烈、篤定的“我成年了,我是大人”的感覺嗎?成年人究竟該是什么樣子,我不太確定,是要更懂事、更有智慧、更負責任嗎?除了多些社會經(jīng)歷,更會裝出一副大人模樣,我好像并不覺得和20歲的我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
去年正式邁入了我媽開始當媽的年紀,我時常在想,如果現(xiàn)在我是一個孩子的家長,我會做得比她好嗎?不太可能吧,我連顧好自己都算勉強,怎么會有能力為另一個生命的人生的負責。光是想想我都頭皮發(fā)麻,因而也更能理解和體諒她當初的難處與無奈。作為一名文化水平不高的農(nóng)村女性,她在25歲時不得不成為大人,面對著手頭并不充裕的選擇,她已經(jīng)做到了她能做到的最好。
尹清露:子人和葉青的回答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我現(xiàn)在確實可以更平等地和父母交流了,在選擇伴侶、探尋自我這類事情上甚至比他們更有經(jīng)驗。我小時候,我爸的口頭禪是“你不懂”(邊說邊報以意味深長的微笑),后來也逐漸明白那只是男性慣用的搪塞,而不是我真的對世界缺乏理解力。
然而另一方面,這些值得自豪的經(jīng)驗可能更多的是我們這輩人普遍受到的眷顧,就心理年齡而言,我好像并沒有太多長進,十八歲、二十五歲這些所謂的關鍵節(jié)點都已經(jīng)悄然逝去,但是我也沒有變成更加不同的人。讀研時一名前輩曾說“人這種東西是不會成長的啦”,語境已經(jīng)忘記了,但冥冥中覺得這句話道出了某種本質(zhì)。這樣想來,當初被賺錢養(yǎng)家推著走的父母們也很了不起,他們必須逼自己面對這些場景,就此度過無知無覺的青年期,我媽也是這樣的。她年輕時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人到中年才展開閃耀的職業(yè)女性生涯,即便如此,她也會遇到舉棋不定、困惑的時候,這些時刻讓我明白,父母并不總是完美的成年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成年人。
理想家庭什么樣?相敬如賓,像好友那樣時常小聚
林子人:離家工作以后,我開始和爸媽保持相敬如賓的關系,而不是像以前那樣什么事都會和他們說,征求他們的意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如今的我和他們在知識、眼界和生活經(jīng)驗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大的差異,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父母同齡的時候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也截然不同,會覺得很多事情去和父母講只不過給他們平添煩惱而已。他們沒法再給予我的人生任何指導,而我也能更獨立地為自己的人生負責,維系我們之間關系的只是愛和適度的關心。在我心里,這樣的家人關系就很好了。
尹清露:我有時會懷疑是否存在理想的家庭關系。隨著自己長大,發(fā)現(xiàn)只要不跟父母吵架,平時多聯(lián)絡聯(lián)絡就挺不錯的,而這一點的基礎是雙方都有各自的事要忙,互相都沒有太多索取。我也見過父母非常依賴子女,反而導致家變得支離破碎的例子,這使得有些人與上一輩徹底切割,然后用其他方式來補足缺失的部分(比如通過個人成就,或者組建屬于自己的家庭),雖然比較悲傷,但我覺得這也是一種選擇,而且已經(jīng)是他們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
葉青:不知道大家會不會這樣,春節(jié)或長假剛回家的前兩天好幸福,好愛爸媽,好想念他們,他們就是最好的,家里的飯菜真好吃,家就是全世界最安心最溫暖的地方。但到了大概第三天,開始看彼此有些不順眼。媽媽又在念叨從小到大已經(jīng)念叨了無數(shù)次的東西,我就是不想改或者改不了,為什么不能放過我?爸爸又是吃完了飯就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家里的事一點都不放在心上,看著好不順眼。第五天內(nèi)心開始大吼“我要回成都”,戰(zhàn)爭隨時一觸即發(fā)。我覺得和父母的關系距離和關系最好就像和好朋友那樣,我們應該時不時聚一聚,但為了我們對彼此的愛,實在不用時刻黏在一起——摩擦在所難免,吵架這種事情還是留給彼此的另一半吧。
“有毒的”東亞家庭?孝道與自我的沖突難以避免
徐魯青:關于“有毒”親子關系很精彩的一段文字,是魯迅回憶小時候讀《二十四孝圖》,雖然他針對的是中國孝文化,但或許和東亞父母關系有隱約的聯(lián)系?《二十四孝圖》是魯迅第一本畫圖冊子,里面的故事很有名,連阿長都能滔滔不絕地說出來。幼時的他在讀完書后大受沖擊,發(fā)現(xiàn)禮俗要求的孝順不單要“聽話”和“從命”,還得臥冰式自我犧牲,或肉麻地拿著“搖咕咚”詐老父開心,他只好自嘲“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等再翻了幾頁看到“郭巨埋兒”的故事,心態(tài)成了“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
我相信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讀“二十四孝圖”都能覺察到其荒誕可笑,并且面對“聽話”“從命”這樣的要求也會本能反感,這是奴隸的話語,即使用在伴侶動物身上都不應該,何況親子之間。豆瓣上的“父母皆禍害”小組曾經(jīng)紅極一時,其中大多數(shù)矛盾都集中在父母把子女當私人財產(chǎn),認為要求“聽話”理所當然。記得曾讀到過一個帖子:媽媽不同意女兒選擇的城市和工作,于是連夜飛到女兒城市,闖進她的公司“要和領導談談”,最后以經(jīng)典句式“這都是為了你好”收尾。光是讀這個故事我都倒吸一口涼氣,暗暗感謝父母沒有過度干涉我的生活。東亞家庭里常見的壓迫式權力也最有可能逆轉(zhuǎn),小時候是父母讓孩子“聽話”,老了孩子讓老人“聽話”,不把彼此當平等獨立的人看,更容易冤冤相報,進入毒性循環(huán)。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3-4
林子人:日本歷史學家竹內(nèi)康浩在《從前的中國》中用了一個章節(jié)的篇幅闡釋傳統(tǒng)中國的孝道。他認為,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扎根于“人自降生就有父母、需要履行家族傳承的責任”這個普遍觀念之中,因此過去中國人的生活離不開家和家族,“繼承祖先的智慧,再傳授給后代,實現(xiàn)循環(huán)性依托的就是家。”在他看來,“孝”其實是生活在一個以集體(家族)為中心的世界里的中國人驗證自己的價值、讓自己具有現(xiàn)實存在意義的最重要方式。這當然和強調(diào)平等、獨立的現(xiàn)代社會相比是一種非常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我們?nèi)蕴幱趦r值觀轉(zhuǎn)型的劇烈變動期,家庭關系復雜、代際沖突不斷——父母覺得我們不聽話、不孝順,我們覺得父母對自己的生活干涉太多——正是因為如此。
順便說一句,現(xiàn)在的國學班如果教的是《二十四孝》那真的太low了,古代的正經(jīng)文人讀的都是《孝經(jīng)》好嗎!不過按照《孝經(jīng)》對孝的標準——“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出人頭地才是孝的終極目標,恐怕對很多人來說盡孝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吧。
姜妍:這種被認為所謂的“有毒”的或者說相對復雜的家庭關系,會不會和國內(nèi)家長與子女的“糾纏”和牽絆更多有關?比如說在經(jīng)濟上面上一代提供的支持,比如在養(yǎng)育第三代的時候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也避免不了需要父母的付出,這些更多的“索取”,可能也需要以失去一部分自在感作為交換,至少會讓自己的生活主動或者被動地被介入更多。
我自己年紀漸長以后,會更多進行反向思考,比如父母為什么會成為這樣的人,在他們的成長過程里經(jīng)歷了什么,我們是否真的理解他們,作為子女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


